電影院惡棍列傳
是時候談談電影了。談一談在電影院里,令人想要毆打他人的那些事。
1.遲到
大銀幕上驚心動魄,而黑影從面前穿過,像大犀牛,有些客氣地說著「不好意思」蹭過你的膝蓋,另一些大犀牛踩你的腳。大犀牛坐下後還左顧右盼,談談電影已經演到了哪裡,表達一番遺憾,弄頭髮,咕咕咕地喝飲料。
今年四月北京電影節,我去看森田芳光的《其後》,正值一片安靜苦澀,前排兩個黑影大大遲到,落座後百靈鳥一般相互啄個不停,吃喝都動作很大,把大銀幕轉換為自己的皮影戲舞台。令人氣絕的是,散場後我在電梯上又遇到這兩個人,正在議論電影,小麗說,「和《風櫃來的人》很像啊!」小明回答,「這部更躁。」什麼,你們熟稔名作嗎,還是愛好以愛好者的方式談論電影呢?假如真愛好電影,好像要對其他觀影者多一點關心和同理心才對。
致遲到惡棍:
第一,遲到就別進場了。不要說「可它對我很重要,必須看」,重要就早出門。既然遲到,不如去吃一場完整的燒烤吧。
第二,這就涉及到改票制度。我的願望是:最好電影院改革,開場後絕對不許進,卻可以改簽,就像高鐵票。這或許能緩解遲到入場現象。對於電影院來說,觀眾下場再來還多消費一罐爆米花,多好。
第三,再說,為什麼遲到?真的只是因為堵車、加班、教授拖堂、老闆壓榨嗎?來,自己說,是不是因為進電影院前吃蛋糕吃楊枝甘露喝咖啡談戀愛吃有機牛奶冰淇淋(特地說明要甜筒不要小碗),小剛等小芳去洗手間五分鐘而小芳因為小剛在外面等著因此又補了妝(兩分鐘)?不要一個等一個,早些進場吧。
第四,如果確已遲到,又不肯改吃燒烤,非要看電影,那麼:
——帶汽飲料在場外打開,不要入場後擰瓶子、起易拉罐。
——外套在入場前先脫掉,掛在手臂上,以免坐下後再挪挪蹭蹭脫外套。
——千萬不要再在座位上撲啦啦搞頭髮,不必扶正劉海、解散馬尾辮、把長發從背上搬到右肩膀前面去!
——兩個人一起遲到,前面的人在擠過觀眾席時已經說過「不好意思」,後面的人就不必再說了。
總之,遲到惡棍以少言少動為妙,把自己想像成田園詩人或假釋犯吧。
2.吃東西
看電影中途不宜打開瓶裝或罐裝汽水,打開時的聲音非常討厭,泄氣綿久不絕,像放屁。也不宜吃烤雞翅這樣香噴噴的食物。
看動作神怪大片時吃爆米花,這或許已經是由北美引進、再抵制也無濟於事的新傳統,但放映藝術電影時實在不該允許把爆米花、瓜子、烤雞翅、比薩餅帶入場內。這些響亮的食物與電影風格背道而馳。
3.蜜語
談到蜜語型惡棍,我真是怨氣衝天,停不下來。
葉三曾振聾發聵一問:「為啥一對男女來了電影院就特別愛說話,為啥。」真納悶,為什麼非要在看電影時聊天?日常生活中本來大多數聊天都不必要,邊吃飯邊說話、遇見熟人時打招呼、見面時聊天,絕大多數情況下只是社交壓力和文化習俗,很少有內容本身真正具備意義的交談。看電影正好給人不必說話的機會,兩小時不用和別人聊天,幹嘛不好好享受這個時間?
小說家伊坂幸太郎有一次去看諜戰片,聽到充滿興味的無知猜測。一位女士問丈夫,「為什麼這兩個人不用無線電發報機聯絡?」伊坂很痛苦:五分鐘前無線電發報機剛在屏幕上明晃晃被炸掉了呀!還配有特寫。這種天真的喧鬧真是讓人萬念俱灰,也說明,不認真看電影,會導致更不認真看電影。我以為,若沒能理解某個部分,理應好好觀看,努力理解,在走齣電影院後再詢問。一時忽略後再多重對話,只會越來越看不明白,問問答答無窮盡也。
上個月我去看電影,流年不太利,后座正在熱戀。男生強行講解劇情,感佩讚歎,女生不知是出於無奈還是喜愛,對他的個性化音軌笑個不停,構成軌外之軌。我頻頻回頭瞪他們,然而這些意在提醒的注視沒有讓他停止,他反而認為我粗魯無禮,大聲說,「看什麼看!再看我打你啊!」這位情郎兼職配音型、蜜語型、打人型三種惡棍,真是奇才,我簡直要哭出來(慫掉後我未敢繼續看他,後半程他堅持說話但沒有打我,關心我命運的讀者可以放心)。
唉,在這個時代,電影院里充滿形態各異的、大多面善的、日常的小惡棍。在他們看來,瞪著眼睛的我倒是個侵犯隱私的壞人,打擾其戀愛多半是出於妒忌。看電影時我真是非常討厭人類,因此我喜歡一個人看電影,就可以充分地、堂而皇之地生氣。
其實我經常懷疑,婚姻或晚期戀情不幸福的原因之一,是初期雙方都不時裝作白痴,還相互配合,殷切回答對方傻瓜般的提問。並且初期雙方約會不得已地過多,在各種不該約會的地方約會,在不必談戀愛的時候為表達熱誠而「談」得太多。別急,三個月後,公平準則就會收回那些錯置的注意力。
4.閑聊
不過,以上還算是關於劇情的對話,「劇情蜜語型惡棍」比起那些「閑聊蜜語型惡棍」,已經算好得多了。閑聊蜜語型惡棍會猜測電影嵌入的品牌廣告究竟是薯片A還是社交媒體B(雖然明晃晃的手機LOGO已經露出來了),或者不斷刷朋友圈,讓手機屏幕亮得耀眼,兒童般一刻也停不下來(可你手指刷得那麼快,朋友圈具體內容也看不到啊)。
如果你是好觀眾,同伴卻是個硬要和你聊天的惡棍(這時我正在嚴厲地瞪視你們),那怎麼辦?建議你保持沉默,最多點點頭,目光凝視屏幕,等到電影散場後把我貶損一番,「哎呀對不起,剛才不是不跟你說話,是旁邊那個人特別事兒。」世俗友誼經常是在八卦他人以及並無正當理由的共同嫌惡的基礎上建立的。你既欣賞了電影,事後還增進了友誼,何樂而不為?假如你在電影中途回應他的閑聊,我告訴你,他倒是根本不會記得,這並不能深化你們的友誼或者愛情。
我始終覺得,對電影的態度有三種:享樂、沉浸、服從。
享樂者欣賞娛樂產品。
沉浸者在這片刻忘記自我,進入幻境。
服從者的自我明晰。服從面前巨大的力,服從者驚嘆,臣服,心甘情願,其中沒有任何幻覺可言。
電影屬於大銀幕,服從於這尺寸、音響、畫面都巨大的力量,是我們的小性命練習謙卑的時間,不該浪費這樣的機會(當然,在電影院里我經常犯憤怒的罪)。電影意味著生活之外還有生活,我們不該在電影院里繼續生活里的戀愛、爭吵、友誼、育兒、心不在焉。在《維特根斯坦傳:天才之為責任》中,瑞·蒙克記述:
「維特根斯坦最喜歡的電影流派是西部片,後來也看音樂劇。在被自己的講座弄得疲憊和厭煩之後他總是去看一部」片子「,陪他的是朋友馬爾科姆。他總是坐在電影院的第一排,在那兒他能完全沉浸在影像里。他對馬爾科姆說,這種體驗」像一次淋浴「——沖洗掉他對講座的考慮。
」當時的慣例是影片結束時演奏過國歌。此時觀眾要起立,恭敬地肅立。維特根斯坦無法遵行這個儀式,在它開始之前就衝出電影院。他還發現自己受不了通常在影片之間放映的新聞片。隨著與德國的戰爭迫近,新聞片愈來愈愛國和好戰。維特根斯坦的火氣更大了。他還寫信給新聞片製作者,指控他們是『戈培爾的好學生。』「(頁427,王宇光譯)
即使純粹娛樂性的」爛片「也能以其強大完整、團圓悲情的敘事——以虛構的力量,洗滌我們生活於生活中時的那些疲憊、理性、不完滿。把生活,無論是戀愛、友誼還是國族主義政治,強行植入電影院,那是不道德的。
5.其他一些不宜做的惡行
-不宜一直撓自己
-不宜拿出震動中的手機查看是誰來的電話
-不宜揉搓塑料制的礦泉水瓶
-不宜揉搓面料嘩嘩作響的防雨外套
6.如何對付電影院惡棍?
電影果真是幻覺和隔離的藝術。惡棍談笑風生時,哪知道周圍的人已經在辛苦忍耐想錘他的心情。這簡直就是人生的隱喻:你進入黑黢黢的隧道,準備一場探險,以為身邊是同路人。但你們根本不能相互理解,在大部分時間裡,你們懷著憎恨,打擾彼此,也打擾著面前的理想,到最後,人皆嘆氣,」世上真是充滿惡棍啊!「
總之,很多人不考慮他人,而我們需要將這點納入考慮,出發去看電影前就對失望作好準備(真是種悲觀主義訓練)。那麼,該如何對付電影院惡棍呢?
——在北京電影節經受多場重擊後,我感到可以從買票環節預防惡棍行為:盡量往前買,最好像維特根斯坦那樣坐第一排。我寧願被大銀幕所傷,也不願受惡棍突襲。
——帶一頂帽子。需要提醒身旁的惡棍停止聊天、打電話玩手機時,以帽擊伊,就避免肢體碰觸。也可以使用書或報紙(印刷品捲成圈狀,輕輕擊打惡棍)。
——正值上海電影節,好看電影很多,而我的編輯郭玉潔的迴避之道是根本不去必將擁擠的電影節。恭喜了,上海電影節的惡棍!因為郭玉潔這個人的拳擊水平很高,她沒有買票是惡棍的幸運。
——葉三曾經在看《聶隱娘》時遭遇哭鬧的嬰兒及其蠻不講理的父母:」兩個孩子沒人幫我們看,我們看場電影不容易!「(移步葉三微博搜索關鍵詞」關於看電影「)她得出的一個解決方案是,挑晨間場,避開周末,避開那些委屈勞累的父母和你儂我儂的情侶。
——木村拓哉則曾有這樣的英雄舉止:讀中學時,有次木村從傑尼斯事務所訓練完回家,遇到流氓狀的大哥在封閉電車內抽煙。木村怒氣沖沖,氣氛劍拔弩張,可即便嘴上一直說著」不能原諒,不能原諒』,木村居然把那位大哥丟棄的煙蒂弄乾凈後才下車。(來自《木村拓哉的純愛物語》,大寶翻譯)或許,我們能像大神一樣,試著拒絕忍受那些電影院惡棍,勇於出頭、維持秩序吧?
——當然,聖母如我有時也同情惡棍:確實不少電影太破爛,讓人難以集中注意力。有什麼冷門奇怪偉大的電影,能讓電影院惡棍徹底安靜下來呢?我不由得胡思亂想。
我很喜歡作家飯飯的《大人故事集》,她構造一個個幻想的城市,裡面有巧遇,有惆悵的溫存,有煙花一樣絢爛的想像力,讓人覺得作者又聰明又靈巧又善良。飯飯一再寫到色情電影,她寫色情電影迷戀者,寫色情電影演員:同學會上大家意外發現貌不驚人的他是A片演員,這令中年眾人肅然起敬:原來他是全班最成功的人啊!她寫色情電影導演,為布光、服裝、場景嘔心瀝血,「遠赴莫三比克取景」,可似乎沒人尊敬他這些精益求精的努力,別人眼中A片的意義與他所珍惜的不是同類。
7.等你來說
你是電影院惡棍嗎,讀完這篇文章,你的良心在惴惴不安嗎?如果你是電影院良民,你又反感哪些惡行,有什麼對付電影院惡棍的訣竅呢?請你留言,或轉發,與溫良苦痛的我們一起探討吧!!
(略有刪節)
責任編輯: 夏雨荷 來源:正午故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